作者:赵永强 发表日期:2011.2.24
和孙凤翔先生的结识、结缘,我相信是一种命运的垂青和巧合!
孙凤翔先生生前是山西大学日语教授、中华日本学会理事,我认识他,始于2000年。此前的1980年代后期,我在山西大学历史系读书时,就闻听过先生的大名,知道老先生是山西日语界的权威。2000年9月,我参加了在山西大学学术交流中心举办的“中日学者关于日军山西细菌战研讨会”,并在会上头一次见到了人人尊敬的孙先生。70多岁的老人,其儒雅的谈吐、渊博的知识、颀长俊秀的身材,使我产生了“有凤来矣”的感受。尤其可敬的是他虚怀若谷、礼贤后辈的荡漾春风。会议期间讨论到中日关系史研究中存在的问题时,笔者指出了许多研究者不懂日语、不注意利用日方材料和成果、“自说自话”的现象。可能是心有同感,同时有培养后进的责任意识,会后凤翔先生屈尊找我,问我是否愿意跟随他学习日本文语(1945年以前的日语),方便以后的档案研究。我自然欣喜万分地应承下来,感到自己真是三生有幸,能有机缘跟随他这样的老先生学习。凤翔先生坚持分文不取报酬,义务教授。当我告诉别人的时候,没有人相信这样的事实!
从2000年8月7日开始,笔者跟随凤翔先生开始了近一年时间的日本文语学习。针对笔者没有任何日语知识基础和从事档案文献研究的实际,孙老师因材施教,主要从日本文语的文法知识教起,使学习者在掌握基础的句型结构和句法、词法后,起码达到“望文生义”的程度,为以后的自修和提高打下基础。每周二、五两个下午,我和另外一位同事到老师在山西大学的寓所上课。年近八旬的老先生侃侃而谈、循循善诱,我们两位三十大几的老童生洗耳恭听,好好学习。受惠于先生高超的授课艺术,我们都取得了很大的进步。这些文语知识,对于我们从事“二战后侵华日军山西残留”课题的档案选材,起到了很大作用。除了教授日语外,凤翔先生一肚子的其他学问,也不时汩汩而出,使人不忍离席。先生从15岁(1939年)踏入社会,期间除1944年赴日本法政大学政治经济科留学外,一直未曾离开山西,并且是许多重大历史事件的参与者(如日军山西“残留”、国共内战军事调停、1950年代审判日本战犯、1982年山西省和日本琦玉县建立友好省县关系等等),加以个人天资聪颖,记忆力惊人,所以对山西政坛掌故、社会事件、名人细节等,往往都能娓娓道来、毫发毕现。对于我们所从事的工作,先生给予了高度评价。他认为档案馆就如秦始皇兵马俑一样,许多东西尚被掩藏在千档万卷之间,不为人知,一旦“出土”,就有可能成为有意义的巨大发现。他引用了“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”的诗句来进行恰当的比喻。当时,我正在从事《二战后侵华日军“山西残留”》一书的编著,当遇到有些语焉不清、不知来历的材料时,我总要找到孙老师,他基本上都能给予甄别和判清,并说出材料背后的历史。我记得当时有一份地址草图,上面只画了一些房屋,标注着“资料室”等名称,和档案案卷中前后文件毫无关联。孙老师看后立刻告诉我这是“残留”日军研究部在太原市西夹巷的房屋平面图,因为他当时就在该部资料室工作。另外一份“残留”日军关于太原布防的“对策建议书”底稿上,有几行眉批文字,孙老师告诉我们那是日酋今村方策的字迹。我本人撰写的一篇有关发现残留日军慰安所档案的考订文章,正是在孙老师的亲自过目和修订下,才做到非常具体、翔实,不遗漏任何字眼的较满意程度。
对于“日军山西残留”课题,凤翔先生不仅帮助我们进行档案文本的考订和辨识(当时觉得只要孙老师在,似乎一切都可以搞明白。后来他辞世了,才意识到,许多的民国往事也随他一起进入了历史的深处,后人恐怕再也难以清楚了),而且,许多“残留”往事也都活跃在他的脑海中,讲出来,对我们编著此书有很大启示。比如在1945年9月,美军协助受降小组飞抵太原,孙老师作为第二战区长官部交际处负责接待人员,亲眼看到日军第一军参谋部派出的联络官奥田大尉,当面质问美军伊尔拜少校:“我们日本人口有一亿人口,必须有相应的生存空间。请你设身处地地为我们想想。”这些话语反映了日本军国主义对外扩张的思想基础。孙老师还讲到,“残留”活动的策划组织者和精神领袖、著名军国主义分子河本大作最喜欢两首诗,一首是杜牧的《题乌江亭》:“胜败兵家事不期,包羞忍耻是男儿。江东子弟多才俊,卷土重来未可知”,另一首是王维的《杂诗》:“君自故乡来,应知故乡事。来日绮窗前,寒梅著花未”。前者反映了军国主义者不甘失败,后者则暗含思乡情绪,而当时正是有许多普通士兵要求返回国内,但策划“残留”的军官和其他军国主义死硬分子千方百计给予阻挠和欺骗。此外,元泉馨的骄横、今村方策的绝望、城野宏的晦涩,以及其他日军“残留”人物的个性特征,都在孙老师的往事闲谈中灵活逼真起来,使我们更全面和生动地认识了这些档案中的历史人物,自然,对于反映他们的历史材料也有了更丰富的理解。只是,我现在仍感到,即使我本人,虽然比一般读者要接触到更多的档案和其他材料,但如果没有孙老师这些历史故事做铺垫,想单单通过已有的档案,还很难使“残留”事件与人物鲜活、生动起来。任何历史,可能只有在事件经历者的记忆中才能具体和鲜活起来。现在,历史当事者走了,孙老师也走了,历史都被风干了,留下来的,就只能是这些档案材料了,虽然有些干巴,你却也无奈。
中国人讲求学问的最高境界不是著作等身,而在于做人的纯粹。凤翔先生无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。且不说像他这样的专家,基于抢救历史的责任意识,主动提出、分文不取地义务教授学生,是闻所未闻的事情。更使我感动的是,当时他已经身患白血病数年,身体条件并不很好。这样的情况是我随他老人家学习不久以后才偶然知道的。那是在2000年8月底,我和山西大学日本研究所赵金贵老师协同日本友好人士,到山西左权县进行日军罪行调查,他问起了我们跟随孙老师学习的事情,提醒我:你们也真够胆大了,孙老师得的是白血病,最忌劳累。我当时惊讶得张开了嘴,因为我确实一点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事。每次去他家上课,总能看到他已经为我们布置好了学习材料,甚至小食品,总是感到他的博学和健谈,倾注于他的精彩解说,但万没想到他患有这样的大病。调查回去后,我向孙老师提出了终止授课的请求,希望他以保重身体为第一。我没有想到一个面对死亡威胁的人会那样坦然,孙老师拿出上海作家陆幼青的《死亡日记》,告诉我,两年前医院就宣判了自己的“死刑”,他自己也有和陆幼青一样的想法,在死亡前认真做事,也每天记下日记,留下自己对死亡的感受。这样,在孙老师要求下,我们又跟随他学习了近一年时间,直到2001年7月讲完日荣社出版的《文语口语并说新国文法》的教材后,才停止授课。
2003年的非典灾难后,凤翔先生走了。我很清楚地记得,年初的时候,山西省档案馆的同事提出有一些日本占领时期的旧照片,搞不清来龙去脉和人物,我当时便打算带去让孙老师帮助辨识。但很快有了非典,每个人都不能自由行动了。在这期间,孙老师的定期检查和治疗也被打断,家居期间又不慎跌倒而骨折,身体羸弱起来。所以,非典一结束便住进了医院,白血病加重。这样,鉴定照片的事情我自然不能提及。当我去医院探视的时候,他还是那样健谈,身材消瘦,但精神一点也不显衰疲。后来,据孙老师亲人讲,孙老师一生就是这样,无论自己如何,面对他人总是亲切而精神,这体现了一种尊重。他一点也不谈论自己的病情,而是和我交流《南方周末》上的一篇文章,谈论国家与社会,谈论我们书籍的进展。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的日子。这一年的10月,在一片萧瑟秋风中,他静静地走了,时年正过八旬。送别他的时候,各界云集,连不少日本朋友也专程赶来太原,同他做最后诀别。当然,最多的还是他的学生们,大家还在网络上为他设置了灵堂进行祭拜。在我们出版的这本书的“后记”中,自然要专门写到他老人家的巨大帮助。而在我发表的另外一篇学术文章篇后,我也专门注明:“需要申明的是,本文的写作受到了著名日本问题研究专家、已故山西大学教授孙凤翔先生的巨大启发。多数观点和知识都是他老人家的所有。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,给予了作者和“日军残留山西研究课题”以巨大心血。灯前,作者以无限怀念之心情,追思他老人家崇高的人格魅力和精神情怀!”这些话,不是虚伪的客套,也不是为了“拉大旗”,而是我真情心声的表白。
孙凤翔老师的辞世,不仅是山西日语界的巨大损失,更是山西民国史研究的巨大损失,许多历史细节随着他的故去而故去。由于“日军残留山西”这一历史事件的独特性,决定了“日军山西残留”课题研究的重要性(无论在日本还是中国,许多人都不知道,在日本接受无条件投降后,竟然还有日本军队成建制地留在中国山西,为“复兴皇国,恢弘天业”而战)。没有孙凤翔老师教授我们日本文语,我们在进行课题选材时就会“老虎吃天,无法下口”,因为你不可能去聘请一个外来者到档案馆中一卷一卷地翻阅档案,确定所需材料。所以,我觉得不是任何组织任何人,而是历史和命运,托付我们结识了孙老师,一起完成这项使命的。我们的书受益于孙老师,我个人则更受恩受惠于他。在他身上所体现出的老一代学人那种好学、儒雅、谦虚、低调的为学为人风格,将使我终生受教。在孙凤翔先生送我的贺年卡上,他以长者先贤和前辈老人的身份,平等、谦虚地称呼我“永强兄”,使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他高尚的人格和魅力!
我不敢妄称孙老师的弟子,因为我的那点日语知识根本不配,但我确实算是他最后教授的学生,我永远地感佩他的恩德。不过,孙老师的无私情操,不是我一个人的感受,而是有口皆碑。他尽自己所能,给周围的所有人以帮助,无论长幼,无论尊卑,也无论亲疏。一次我们正在上课,来了一位日语学校学生的家长(孙老师是这家社会办学学校的名誉校长),说是孩子要到日本交流学习,慕名而来想向孙老师借些日元。孙老师帮助了他,但后来这个家长却音信皆无,更不用说还钱的事了。据白老师(孙老师爱人)讲,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,孙老师总是不记教训。
《孟子》中说:“大人者,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”我想,孙凤翔老师就是这样具有赤子之心的君子。否则,我又有何缘结识先生呢?
作者情况:赵永强,男,1968年出生,山西省档案馆副研究馆员。山西大学历史系历史专业1986级本科生,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近现代史专业2003级硕士研究生。邮编:030045;通信地址:太原市朝阳街78号山西省档案局编研处;电话:0351—4399255 13513641296 电子邮箱:99-zyq@163.com